笔记

珠贝谈 · 源

在最初遇到他的时候,我正走在坝上。这坝突兀横斜在海上,却是一条古坝。这坝何时建的、谁建的、因何建的,没有人说得清楚。只知道在老一辈的记忆里,这坝在这里很久了。因为太久,传说纷纷而生,“情人坝”这个意味,是逃不掉的了——上回我牵手上去的妹子,这会儿正跟男朋友你侬我侬。

现下太阳已完全沉入到海面之下,天空是荧蓝的,人影恍恍地在视线里飘动,就如灯光喑哑的影戏,莫名的孤冷,顺着海风,灌入脊柱里。

坝外的海面里,突兀地立了几块礁石,一个披着长长袍子的长者正坐着沉思。他掌心抵着下巴,手肘尖儿支着膝盖,就着姿势,背佝偻蜷曲起来。我原先以为这人影是块礁石,还以为这是情人坝的望夫石之类,脱了鞋渡了浪来,才觉这是个人,尴尬地站在及膝的海浪里。

明月从海的另一边开始升起,我的存在似乎才惊扰了他,朝我招了招手,“来。”

“我久已未同人说过话了,你可愿陪我说说话。我已行将就木,知道的那些故事,或许可参一用。你如果愿意,就坐到这边来。”

我反正无聊,于是就坐到他脚边不远的礁石上。

“我不在古,亦不在今。
不在此岸,亦不在彼岸。
你若想寻我,将茫茫难觅。
你若想弃我,将附骨随行。”

海风冲散了诗句。他的声音让人舒服。就像放松着沐浴。

“这世间,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记忆会遗忘,言语会消失。自文字创造以来,它以无穷组合、传播、解读,成为了人类最接近永恒的方式。”

“人类在书写什么?”

“在书写自己。”我回答。

“人类在书写记忆。是集体的记忆。因为集体,才有通感,才有复制、传播的欲望。诸如取火、诸如洪水。这是生命的痕迹,来源于经验与知识。只是你若要写,则要明白创造。人人皆会用珠玉装饰自己,但升华为美的,少之又少。”

“人类写作,是因为人类需要写作。”

“……你要写,要明白写作是一张网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先要隐去自己,浸淫在一切的文字之中。”

“你不是有个小盒子能发出声音?就用它听美丽的文章,感受音节。你不是有许多书册?就用它观看美丽的故事,感受思想。你可以发呆、神游、沐浴,来遇见最不设防的自己、潜藏深处的意识水流。……”

他滔滔不绝,口若悬河。他的话语就像星光一样倾泻在我的身上,我跟随着他在天地间神游不已。月亮渐渐升至中天。海面上波光粼粼,他的瞳孔明亮极了。

他让我试着总括,我:“1……2……3……”

他从浪花里捡起一块贝壳向我掷来,“你若是这样说,就当我没教过你,想想,怎么说。”

我在繁星里思索良久。

当你开始写的时候,思绪便落在纸笔间,流淌了出来。你想让它不绝如缕源源不断,它要你以知识积累来浮物,来行舟。舟行水上,行云里来去。人如第一次获予火种,情绪种种,喷涌而出,推着你写到尽头。心流,远离尘嚣。不然,则轻易弃你而去。撕掉累赘清单,只留卡片轻松上路。扣舷而歌,一千年的歌声仍旧唱着银河、唱着宇宙。一抬头,天似穹庐,灿灿星河,笼着这一苇孤舟。微渺如人,逝者一瞬。思君令人老,岁月忽已晚。

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。只知道一回神,他已远了。

风里传来了歌声,渐行渐远着。

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。怜我世人,忧患实多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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