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收

张博士擦了擦面罩的潜水镜,迎着白白的日光灯,镜面上一块块青青紫紫,他呵了一口气,就着凝起的雾气擦去潜水镜上的指纹。又到了每个月的丰收。他穿着一层薄薄的防护服,拉下面罩,进了消毒室。一连消毒了三次,终于来到了入口。已经有人比他早到多了,坐在穴口朝他比手势,隔着面罩看不清楚他的表情,张博士也回比了一个手势,他便一跃,扑入了穴口中,水花漫起,波浪涌到了他的脚边。

那是一个赤红而狭长的,眼睛一般的穴口。张博士慢慢下了水,温暖的水立刻探住了他的身体。就着穴口的光能看见深蓝的水里漂浮着丝丝杂质,水底隔绝了空气的声音,却有水自己的声音鼓进了耳朵。脚下的推进器喷射水流,推他朝下游去,顺着幽窄的洞穴,向深处的黑暗。

黑暗里潜水镜的夜视开启,到处泛着幽幽的蓝。一点点黄渐渐在这幽深晦暗的世界亮起,凑得近了,可以看见黄色下蒙着一层鲜艳的红,红色叶脉一路伸展开,跳跃着。那是一棵树。放了眼远远望过去,一座壮阔森林匍匐在这个海底,枝叶招展,在海水里轻轻浮动。

树枝上连着一根根带子,带子的末端,连着一只只胎儿。胎儿们蜷伏着,闭着眼睛随波逐流,偶尔有胎儿睡足了,会踢踢脚伸伸小胳膊。当胎儿头朝下,就意味着成熟了。

张博士的瞳孔里飘过了一连串数据,体重、头围、心跳,他找到标记的胎儿,用手掂了掂,扯下了它们的脐带连在自己身上,八爪鱼似的朝来路游去。

虽然可以自动化收割,但是挑选还是他们自己来。刚一游出穴口,接触空气,胎儿们不约而同大声嚎哭了起来,他剪断脐带,把胎儿面朝下放在柔软的地上,“来,站起来。”

胎儿们一个一个爬起,好奇地盯着张博士,用手撑着身体,身体一蜷,颤颤巍巍地站起,手放在嘴里。

张博士带着孩子们离开了。

收获

人类认知的设定,就像棘轮,哗啦啦往前转动,无法逆转。突破骨盆是第一步,未来的人类可以成熟得更早。

孩子们进步迅速,自带的“共享注意”能让他们时刻跟着驯师追随着焦点,并把他们自己的焦点分享给驯师。他们理解世界的法则:重力,让物体会朝下坠落;也会基本的加法,如果拉开幕布,玩偶的数量不对,他们会注意更长时间;他们知道看不见并不是消失……这一切都成为了阶梯,让他们踩着,以攀登更高的山峰。

他们一对一跟着自己的驯师模仿学习。驯师是最完美的妈妈,她的程序能让孩子高效地学习人类社会需要的法则。

两个月后,第一项测试暗中开始了。一群乏味的大人隔着玻璃幕看着一群孩子围坐在一起玩过家家。

“这是火,烧起来啦!”一个孩子挥着红手绢,把红手绢丢到了另一个孩子身上,那名孩子立刻就像被烫了一般弹起,尖叫着围着孩子们跑,孩子们则纷纷拿起了“水桶”,把“水”朝“着火”的孩子泼去。医疗救护人员随即呼啸着出动,进行抢救,“病人”出院之后,孩子们开起庆祝会,烹饪食物让孩子们着迷……尽管他们吃的只是空气……

玻璃后的张博士点了点头,“这次的样品比上次成熟得还早,早了三天。”科学家们纷纷鼓起了掌,欢呼了起来。

再两个月后,他们已会在纸上画下自己的心愿,懵懵懂懂地理解人类社会,是由信念和愿望组成的。然后,他们理解了“现实”——“现实既不是他们自己当下的观点,也不是他们与人共享的观点,现实是一个‘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观点’,不依赖任何一个人的观点而存在的观点。”

当他们熟练地用“我们”而不是“我”来表达的时候,他们又一次成熟了,实验室新的丰收。

驯师们哄着孩子们上床睡觉。床是个小池子,浸满了浅蓝色的水。水里的营养物质和特殊激素催着他们长大,科学家戏称为“水培人类”。孩子们和久远前的孩子一样不爱立即闭上眼乖乖沉入黑暗梦乡,驯师们倚在床头,给他们讲精挑细选过的好故事。

终于,胡闹的孩子一一沉入梦乡,呼吸绵长。有的孩子脸朝下趴着睡,无意识地吞咽着围绕着自己的水。

“滴!——”探针刺入皮肤,孩子们仍旧睡着。

基因提取完毕。

驯师们沿着埋下的磁感线一一排列着,将提取的基因交接给元始机器。一个个包装好的受精卵被传送了出去。张博士看着屏幕里空了的枝丫上渐渐发起了芽,露出了黄黄的一点。千年不过是这小小的一瞬。芽后虚化的背景,是一层一层在黑暗中蛰伏的密林。

他把脚翘在桌子边沿,机器人几乎没等他提示就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了他。他仰头品了一口,这是他长久的习惯,看着屏幕里荡漾着幽蓝的海,他感叹了一声,“一载丰年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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