复织地球公民CA-SH-MH-6321

1.

“5,4,3,2,1,点火!——”

敲下了最后一个字符,她登录了方舟登船口,将文件压缩、上传。每人限容500G,她像塞满收纳箱一样,将收集的小玩意儿一一放了进去。有些东西是有趣,有些是舍不得扔,虽然对“全人类”没什么意义,却还是妥帖的想要珍藏。拍过的花、吃过的美食、逛过的博物馆,父母和妹妹,调皮可爱的狗狗,以及乱七八糟、琐碎的文字……

“0%,1%,2%,……”还有闲余,她切出标签页,去看满世界都在直播的方舟出港。狭小的室内只有一丝生气,防弹窗透来的光被放在窗台的蓝雪花贪婪吮着。狗狗饿得瘦极了,恹恹卧在女孩儿脚边。

“Cicy,要是你的思想也能信息化、也能说话,就好了,这样,我们就能在另一个不是世界的世界,相遇了,否则,就太孤独了……”

“98%,99%,100%。”屏幕跳出了通知窗,“上传完毕,星辰大海中,再相见。”

她长长吐了一口气,平静地合上了电脑,俯身抱起了狗狗,下巴抵在狗狗垂下的耳畔。蜷起身子,就在这狭逼仄的子宫里闭起了眼睛。红光刷拉划过眼皮,她一惊,狗狗已跃出了怀里。警报满世界淹没着,声嘶力竭。……火光冲天而起,耸入天际的蘑菇云迸裂出一圈圈涟漪,一路摧枯拉朽。花,电脑,毛发,生命……都在极短的一瞬间汽化……

死寂。

2.

当格子找到然非的时候,然非只是扬了扬手。虚空里蓝色荧光幕的标签上,写着 “第二时代方舟计划-CA-SH-MH-6321”。

这是久远的遗迹,蓝星已成废墟。在电子星上,几乎不被翻开阅览。电子星是微星,离恒星太远,能源全靠部署在太空的光能矩阵,辐射到内核的超算脑。超算脑运算损耗的热成了地核能,余温供给了电子星宜居温度。

格子握了握然非手心里的暖,微微倾身凑近了去看。屏幕被一分为二,左边是原始的古代语言,右边是实时翻译的世界语。

十三四岁时,我用练习本自己装订了一本小书。我在上面写武侠小说。但我怕自己写得不登大雅之堂,所以总是羞赧着不敢跟其他人说。在一次百无聊赖的共青团会议中,后座的小霞把我的手稿要过去看。它迅速传播了开来。但这份手稿,也遗失在时间的微茫角落里了。

“这是什么?” 格子问然非。

“我开启了第二时代的遗迹,里面有些东西还能用。我从后台虚拟了一个身份黑进去,一系列笨拙的运算之后,遗迹给我推荐‘兴趣相投的好友’。”

“看起来你已经对她着迷了啊。”

然非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没有回答,继续紧紧盯着屏幕。随着进化,人类处理信息流的速度越来越快,屏幕的字体滚动得飞快。蓝光跳跃着喷在她的脸颊上。

我才二十一岁。积累的人生经验,远没有诸位的厚度。而且苍冷。我记忆中写过最后一篇公开的小说,是一个孩子患了抑郁症自杀后,家庭也接连崩溃的故事。吊诡的是,文字的预见和洞察,竟然也有种宿命般的意味。在高三那年,我的心智、情绪双双崩溃,十多年的苦读路,轰然中断。

然后就是漫长的自愈。在暗夜中踽踽独行,一遍一遍论证,这是好的,这是对的……

文字是真诚的治疗师。当我写完《蓝雪花》之后,突然涌现了一股感动。

然非一声叹息,“真想在基因博物馆里见见她啊。哪怕她留下一根头发也好啊。她笔下的那些生物,大部分都已在三战中灭绝。也只能在基因切片里模拟样子了……太可惜了——讨厌!第二时代的高级基因切片在黑市上可以买下半座星球,而我只有低端的苔藓切片!”

“这都泛智能时代了,你还在意那些身外物?”

“在意的。即使这个时代十个月能造300亿个机器人,也比不上一个鲜活的生命。”

“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方舟,她的基因,不可能搭载上的。”格子默默说。

“我知道,物质层的遗憾。”然非顿了顿,手指摆弄虚空中的光屏,光屏被她弯折、扭曲,再舒展。

“方舟计划号称‘全人类的记忆’,它类比出了一个往生的天堂,使当时陷于痛苦战争中的人类甘愿放弃了自己的肉体。那个时代,数据科学已崭露头角,进行各种预测、喜好、选择……只是方舟的谎言却没有告诉他们,只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。他们需要产出更多、更好的外部记忆。只有那些产出大量高质量语句的人,才有‘风格’,智能才能从各个维度对他们复织。”

“它远比基因更容易保存、比基因能去到更远的地方,这就是模因。——不像现在,每一丝意识都能被智能捕捉、自动备份。那个时候,表达与写作仍旧是精细肌肉运动。”

“但我有的时候在想。电子星,就是那个谎言本身。从它创立之初,每十个月都在向宇宙喷射微尘机器人,每一粒微尘都在虚莽太空里跋涉。可是,除了人,有谁会去读懂它们。”

格子没有接话。等到电子星耗尽最后一粒微尘,它就像爆发后的恒星渐渐熄灭。直至它本身成为化石,等待被重新拾取,被收入博物馆的那一天……在这空凉的蛮荒之地,肉体寂灭,生成智能,连她们也会变成切片。

屏幕里最后停留的是《蓝雪花》的结尾。她从文字滑入人生的低谷,而文字又将她托举了起来,以另外的面貌,书写着生命。她是有未来的。而格子,只有过去。

我是一个冷漠的人。私心里,能够引起我欢愉的东西太少,因而在某种程度上,我成为了最不易被感动的那一类人。纸胶带,钢笔,书,诸如此类,我用收集来堆叠着一种似乎我喜欢着些什么的假象。欺骗了很多人。其实我什么都不喜欢,什么都不沉迷。

——是啊,我喜欢的,只是一种活着的余温。是生命在困厄中握着我的手,在耳畔低语,告诉我,“不要放弃。”

“—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追寻过去的遗迹。我只想知道,是不是只有我感到孤独。人类从远古就有孤独了吗。我们的孤独,是一样的吗?”

然非拉住格子的手,倚靠在她的肩膀上。“格子,你死的时候,那一瞬的意识也备份了吗。死疼吗,害怕吗,是什么样子的……现在……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了……”

光屏随着然非的悲伤而暗淡。在格子的目光里却亮起了一段转全息影像,那个女孩似乎是在奔跑,不,是在飞驰的汽车上,镜头里露出了一角毛茸茸的耳朵,半个染了金的手臂,指着窗外,画面后一个声音跳动着,”Cicy,看!夕阳!“

那是然非和格子从未见的。——烧起来的蓝空,明霞漫天,云也被煮得滚烫。那灼热的太阳不再是电子星外苍冷的一点星光,蓬勃着呼吸的热气,呵在她们冰冷的面容上。

“……98%……99%……100%。复织完成。编号CA-SH-MH-6321。”

“你好,好久不见!我叫凋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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